清溪捕鱼(散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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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土地上——祭黄时基老师

   发布日期:2006年12月27日    来源:春秋农事    原创作者:拾穗居士   点击数:    

     他不是农民,他没有土地。他是知识分子,一所大学中文系教师。他和爱人各有一张书桌,夫妇俯身在那里工作,就象农民在自已的土地上劳作。那书桌,还有课堂的黑板便是他们的土地。
     其土,是他的笔名。
     我与他相识在七三年的“倒春寒”。绵绵的雨,无声地飘落,自然界的万物都发不起来,雨水不能让枯萎的人心复苏。生活使得我时而激愤,却不敢出声;前途更让我常常彷徨,总不知魂的所在。最好的寄托便是星期天从白沙的“五七干校”放了风,可以回到非是我家所在的冶城,找本文学书,伪装一下封皮,低着头看,把一切置之度外,在山麓,在湖滨,在马路,在公共汽车上。
     记不得确切的日子,但清晰的记得是在一个薄雨中的午后,不到三点的光景。我从三叉街搭公共汽车进城 ,车程要二十分钟。在车上我掏出 一本手抄的余冠英先生的《诗经选译》看看。这种书,不象小说,不入人眼,惹不起什么麻烦,但也难以使我全神贯注。所以不久我便觉得有人在后面瞧找,我的背有点发热。车到东街站,我下来就进了挨在站边的新华书店。
     当我翻看一本《<论语>批注》时,老是觉得那双眼睛还在我背后盯着我。我莫名其妙。付过了款,回过头我就走了。
     在离书店稍远的拐角处,那人紧步赶了上来,没有称呼:“你可以停一停吗?”
     我停下了,好奇打量了一下:他,矮我半个头,约莫四十岁,干部服,整洁,手上拎着一只黑提包,嘴稍阔 ,眼不大但有神。
     他也在打量我。过几秒钟后,他问我:“你爱书?”
     “嗯。”
     “买这书看吗?”
     “大批判用。”
     他突然狡黠地一笑:“不象。”
     “为什么?”
     “你的笑是鄙视。”他斩钉截铁地说。 
     “鄙视什么?”实际上我这话已经肯定了他的判断。
     “你知,我知。”他严肃中不乏智慧。然后:“你什么毕业的?”
     “高中。六四年的”
     “你愿意跟我读书吗?”
      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没想到,头上的雨水会滴到我的胸口。
     我告诉他,我在冶城无落脚之地,为了以后好“分配”到冶城工作,所以我在《干部履历表》上的家庭地址栏上填写的是我舅家的地址。我的父母户口在延平,这些年一直寄居在我舅家。
     他听我这么一说,就说:“我家在前进南路218号。这里过去十二三分钟。”
     他让我共着他的伞,去他家。
     城里的马路是平坦的。然而,并没有在路上划一条起始线或者立一块里程碑。因为前进的道路原是大家的。
     我怎么也没想到:从我跟着他迈开第一步的那一下起,我的人生就拐弯走上与文字有关的另外一条路了。
     他带我走的是他走过的路。
     进入一道木门,穿过厢房时,他隔着窗说:“妈,是我回来了。”
     房里答话:“哦。华英也回来了吗?”
     “妈,华英还在学校,她班里有会,四点会骑脚踏车回家。她有雨衣,没事的。我带一个新认识的年轻人回家来,我和华英教他些书的。”
     “哦,这样好啊!外面雨停了吗?”
     “还有点。妈您再歇歇吧!”
     “好!给人客沏杯好茶!”房内的声音让我这外人听得也温暖。
     “妈,知道了。”
     这样,我才由他带进一个房间,相当暗。拧亮一盏台灯。我这才看清——两张相对拼合的长桌,两边的桌前各有一把很旧的太师椅;台灯是两桌共用的:“你看,这是我和我爱人的。我们都是师院中文系的老师。”他示意我坐下。
     “你在家叫阿土?”我还在想刚才他和他母亲说话时的那样子:轻轻住足,微微躬身,小小语声——整个神态就是当面对长者,而母亲的话倍是在密密缝的慈祥。
     “你叫什么?”他递过很有些年代的有耳把的瓷茶杯,没盖,口上悠悠地冒着细细的白白的气。那清香很特别,我到现在还能够闻到。
     “我叫剑达。宝剑的‘剑’,发达的‘达’。我有笔名,叫‘躬耕’,鞠躬的‘躬’,耕田的‘耕’。我耕田的‘田’。” 
     “啊!这样说来,你和我们是有关系的了。我的笔名叫‘其土’。我爱人叫贺华英。华英得著枝头树,幸有土地躬耕人!”他说的什么意思,我是在许多年后,才理解的。
     我眼睛没有移开桌面上的一本很厚的书。书是包了牛皮纸的,中楷毛笔字写的很潇洒。《约翰•克利斯朵夫》。
     “你看过这本书吗?”
     “哦,还没有。”我想向他借回去看。
     “你想看,我可以借给你。不过你只能看一个星期。下星期你还我了,再借其它的。你等一会吧,我介绍我爱人给你,你们认识了,她也会教你的。”
     “谢谢!”我当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我想,我应该去我舅家了,再晚,就没车了。”
     “那下回见吧!你就叫我‘阿土’好了。”
     “是。”我有一个问题实在憋不住:“阿土老师,你咋知道我看《诗经》不是为了批判啊?”
     “我记得那几句是‘驾公刘,于胥斯原。既庶既繁。既顺既宣,而无永叹。’如果是搞大批判,会笑得那样鄙视吗?”他很认真。继续站在大门口道:“那写的是周族大人物公刘的忠厚,原野的广阔,富庶而繁荣,人顺心欢畅。你是在鄙视现在的大人物不忠厚,现在的不庶不繁。好了,到此吧!。在五七干校,你多注意,《约翰•克利斯朵夫》放好。”
     那以后,在他家里,在他和华老师的案头上,书柜里,我第一次认识了斯巴达克思,第一次见到简•爱,第一次拜访了莫泊桑 、司汤达、莎士比亚,第一次领略到博大的《辞海》......
     在他的那被称为“土地”的方尺上,我获得了他的所赠:一册以仿丝绢牡丹图案装帧的《唐五代词》。我从中见到他的眉批。他是明达的,说“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是“远距朝政也”;他深知“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是‘能干有才但不佳’悲鸣之状,茫然不及所及。”他欣赏“蜀江蓉水抱山流”,他感叹“长恨人心不如水”。如此等等。


     文人从诗词中悟出情趣和道理,一旦在将来的生活里有了契合,他们对诗词的真知灼见,就好象会成为有一种先兆。我也是在他的“长恨人心不如水”在他与我之间得到应验后,才隐感觉的。
     他在收我做学生时,坦诚地告诉说,他所以看中我,是因我会用功,悟性特别强;他判定我是勤勉的,是上进的;也肯定我是很讲究人品的,是守信的。还说,他的爱人也是这样看准我的。
     他们夫妇借给我书读,每星期六我从五七干校进城,他们总是先给我一辆脚踏车,让我办好我要办的事,然后他就在家里,问我看上次看过的书,讲的是上周读的书,有怎样的心得。他也把大学生们写的文章,让我带到我舅舅家去批改,次日下午返五七干校前交回去。
     大概在那年的十二月上旬,他写来一封信,说他不久会带学生去实习,让我这个星期六下午一定去他家,对我下一步的读书做个布置。
     因为干校马上解散了,我属最后 “分配”的不到十人其中之一。干校决定这个星期天不放假,等待分配通知。我把这情况给阿土老师写了回信。
     星期三,调令下达了,很让我沮丧——回原单位。我的原单位是冶城的某局,但我去的具体部门是它的下属:在水北的某战备仓库。职务是工人。
     我怎么也想不通——我正因为是“干部”才从小岭下放到凤池的,也正因为是“下放干部”,才调到白沙“五七干部学校”的,怎么五年过去,到头来又说你本来就是一个“工人”?!我苦恼,情绪坏极了。
     第二天一早我把一捆行李放到冶城火车站寄存处后,就从城北搭公共汽车去南台。终点站是师院。找到阿土老师的宿舍,门上有一张小纸“告知”。我这才知道他们夫妇各带一批学生去了两个什么县,调查厂史去了。
     我舅舅家的人处境已很艰难了,我的父母寄居在那里,我不想让他们辛上加苦,我不想去见他们。怕听我父亲的叹气,见我母亲的泪水。找不到听我数说这样的心情的合适的人,于是,我转身搭下午的火车去往水北,一个离冶城足要坐十二小时火车的、很北的山区小县。
     我在水北又给阿土老师写了二封信,其中的一封信是夹在从他那里借的两本书里作为“印刷品”邮寄去的。都没有回信。
     很久以后,我听说,许多邮件如果没有挂号,会丢失的。阿土老师应该会收到我寄去的书的。
     我偶尔会去看过去的照片。 记得,有那么一次,我把一张照片给阿土老师和贺老师看。那是我下放在大凤时,跑到隔壁的大坝大队去,光天化日下借一户下放干部的藤椅,偷着苦中作乐,摆了姿势,面对前方南山大队拍的“悠然见南山”。阿土顺口一首七绝“山溪闲坐意何所谓,巧笑盈盈是向谁?不闻身边淙淙水,声声都道归不归?”我请他题在作品的背面。此时此地,此句此问!我只能期待。期待什么,我也不知道。可惜,我没有他们的照片。
     七六年春末,我终于被调回冶城“原单位”“以工代干”,做电话机器零配件的计划调度员。被我叫做“枯松山房”的我的住所,距师院走路不到十分钟。
     阿土老师,华老师,你们好吗?
     你们现在哪里呢?你们在批阅学生的习作吗?你们在准备明天的备课?你们的老人家康健吗?你们在商量家事吗......
     我很快就写了一封信去师院中文系的阿土老师。我想,我的归来,一定让两位老师欣慰
     第二天下午,就收到署着“贺缄”的一封信。
     啊!是贺老师回的。我很兴奋!大概啊土老师又带学生外出了。
     “剑达:
          我以极其沉痛的心情告诉你,时基老师因患肝癌,医治无效,于去年五月五日去世,仅在世四十三年。
     他说,你有两本书没有还他。违背了他对你的相信。所以,他自己不回信给你,也不让我写信给你。
          他已经和我们永别了!留下我和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现仍住在原来的那间宿舍,因我仍然在中文系工作。
     望你有空时来。两本以前寄去的书还在吗?
          时基老师的爱人 贺华英 一九七六年六月六日”
     笔名“其土”,是“基”字上下拆的。阿土老师的姓名是:黄时基。
     前两个月,我凭着购书票买到了一部《约翰•克利斯朵夫》,平装,共四本。那天,也是薄雨飞飞,三月,春天的雨,还有些寒。

              (1980年5月5日 写于黄时基老师五周年祭,并将《约翰•克利斯朵夫》在枯松山房前焚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