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捕鱼(散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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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不可以没有的那个人没了

   发布日期:2008年06月23日    来源:春秋农事    原创作者:拾穗居士   点击数:    

传说“我们单位一年没头头没关系,但是一天不可以没有发锬。”

我们单位已经很久没有发锬了。

自从发锬患了肝癌,回闽侯上街老家以后,我们单位就没有发锬了。

真正没有了发锬是前天, 2008 6 22 5 55 分。

发锬最后出现在昨天我们单位的讣告上。 A4 的白纸,加了黑色粗框的,张贴在我们楼的传达室门口墙上。内容是:“林发锬同志,……享年 65 岁。……有准备参加告别仪式的同志,请 6 23 日上午 9 30 分在大门口乘车前往殡仪馆。……”

先前别的同事过世,我连想都没想要不要去的问题,一概的不去。

我这人不入知识分子群,生僻得很。

发锬的告别仪式要不要去,我倒是犹豫了几下。决定还是不去。

为什么反倒有犹豫呢?这其中最重要的两个原因,一则,发锬是我们单位的资历最老的工人;二是发锬和我有过几次带有交情的交道。

我没去为发锬送行,实在是不想让我一向的生僻因此突兀。

但心里却是过了一遍与发锬的二三事。

我知道、也认识得发锬其人,是 1985 年,是我进这个单位一开始认识的三个人中的一个。

发锬是传达室的。

那时,大门口左右两旁虽然各有一个传达室的单层单间单屋,但终日关着门,真正起传达室作用的是在办公楼楼下第一间。第一间的门朝里,有一扇大窗户对着上下楼必经之地的大过道。

发锬就在里面。

里面有办公桌椅,有橱柜。窗帘是和其他办公室一模一样的大尺寸,湖蓝色的。还有一张加宽的单人床,再就是墙角落的一些空酒瓶。

发锬除了负责门卫、收发报刊信件外,还有就是打扫整座办公楼走廊、楼梯、扶手、过道和厕所的卫生。

那时,各个楼层的走廊铺的是绿色的橡胶垫,所有办公室都是玻璃的窗和玻璃的门,隔着里面的湖蓝色的布帘,走道上整洁得几乎让所有来人心旷神怡。

这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平日里坐班的也只有行政人员和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加起来总共不到二十人。即使逢周二上午,全体出席大会或碰头会,统统合起来也不过六七十人。

我除有会外,是不来单位的。一星期也就一次,短的十分钟,再长也不过三个钟头。

有一天,我突地被发锬喝住:“喂!同志!你找谁?哪里的?证件!过来登记一下再上去!”坚定的意思以不容置否的客气话绝无空隙地要我执行。

我说明了我所在的部门,名字。

“啊!你就是……吗?”发锬站了起来,从窗户里半探出上身,目光里有酒精在燃烧。

我确证了我的身份。

“很多人找你啊!” 发锬坐了下去,收起《访客登记簿》,拿出另一个小本子:“你有笔吧——你在这里写一下联系你的地址,我也好转告别人。免得人家觉得奇怪,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这就是我第一次在过道上与之交道的发锬, 1990 年的某一天。

我窃喜——在这个单位五年了,连传达室的都不认识我——我终于走出了许多年来的喧闹。

这件事很让我得意。因此,知我者发锬也。

因为这样,后来再见发锬,我也主动与他搭讪几句。毕竟我自己也似脱去蝉衣者,骨架和发锬一样,是工人。

发锬传达室的大窗户还有一个功能,每到夜晚,他会将公家的一台大尺寸的色彩电视机对着过道,自己和六楼住着的单身汉们一起坐在大过道的长条靠背椅上看节目。长条靠背椅有四张,一张四个位,从来是座有虚席,而且是虚席过五分四。

是因为后来单位开设有夜课,我来,我才知道这境况的。

有那么一回,课毕,人们都走了许久,我下楼,发现外头下大雨。发锬叫我坐下,等雨歇。我这才注意到,只有发锬一个人在看电视。戏剧片,什么名儿我没留神。光顾着雨线一细,就跟发锬说我走了。

那年月,一般人家是黑白的 14 寸的电视机。发锬管理着一台那么大尺寸的色彩电视机,他是很荣耀的。

后来的年月,再见到发锬,已经不是在这个地方了,多半是星期二的上午在新楼的楼梯上,发锬把握着湿的布拖把。

单位人数翻了两番,新楼启用之后,发锬清洁的楼堂多了许多。

因为发锬一直是光棍,而且一直是临时工。所以属于他的单独的所在应该还是有的,只是事不关我,我不知道。

有一天开大会,发锬一直站在大会议厅的最后的边门。会刚结束一秒,我第一个出溜,发锬小声地对我说:“你这就走啦……”我笑了笑,继续走下楼。接着许多人也走下来,听有人说:“发锬!你结婚啦……”

难怪我觉得刚才那发锬什么地方跟从前有明显的不同……什么地方不同呢……哦,神情!是站在门口的那神情……

后来,有一天,发锬来向我告状,说旧办公楼租给我以后,下夜班的员工不随手关好大门。我赶紧向发锬保证以后不再有这样的事,“一定一定的”,给了他一包日本的香烟。发锬原谅了我。

发锬所说,是我当年在冈田企管兼职的事。因为这样,那么几年和发锬有了交情。

有时恰好都在对面的小店吃早点,有时出来进去的在门口遇见,所以,发锬在我们单位转正式员工的事,结婚的事,也都听他自己说了。

我也很替他高兴。

特别是发锬才结婚那一阵子,他的衣服光鲜了许多,整齐了许多,棕黑肤色也变白了许多。我问他还那么喝白酒吗,他说“老婆不肯”。说的时候,那笑笑的神情,就像奴隶挣脱了锁链后戴上金项链那样,觉得轻松,值得显耀。

发锬转正最大的好处就是有基本医疗保险。

没想到,发锬的医保这么快用到这种绝症,而且这么快就用到了尽头。

我没去为发锬送最后的一程。告别仪式上的悼词可想而知,绝不会说“我们单位一年没头头没关系,但是一天不可以没有发锬。”

其实,这句对于发锬生前的评语既客观,也实在。起码历史性的是这样的。

 

  2008-06-23 中午叫阿广和阿吾一道去楼下传达室门口看那讣告,他们说已经被人撕掉了。关于发锬没有了的确切日时和享年是他们在垃圾堆里找到那纸看了来的。